序

◎清華大學歷史系劉曉峰

在前近代的東亞，中國是名副其實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中國生產的瓷器、絲綢以及各種品質優(yōu)良的商品，在世界上廣受歡迎，而與東亞各國的貿易往來，則是中國歷史輝煌的一頁，值得我們認真清理和回顧。特別是在以大航海時代為標志的全球史框架中，東亞的貿易歷史一如眾多國內外學者所論及的那樣，更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度毡静孛髑鍟r期中日貿易相關民俗資料選編》（上）收集了明清兩代中日貿易相關民俗文獻和圖像資料，是這段歷史中與民俗相關的重要組成部分。

本書編者松尾恒一先生，博士畢業(yè)于日本國學院大學，日本國立歷史民俗博物館教授，國立綜合研究大學院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國立千葉大學研究生院客座教授，主要從事民俗學（民間信仰）、中日歐文化交流史研究，特別是對中國華僑在日本的生活習俗有很深的研究，是一位對中國非常友好的日本學者。我曾有幸和他共同考察日本的風土民俗，數次共同參加學術會議。他的認真、熱情和努力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在我看來，松尾恒一先生編著的這部史料集有四個特點：

第一，聚焦日本所藏的貿易相關民俗文獻和圖像資料，對海外所藏珍稀中國民俗文獻與文物資料進行了整理、研究，完成的是一件功在學林的大工作。中國商船的海外貿易將中國明清時期的民俗帶到海外，與此相關的民俗資料非常寶貴，但是缺乏系統(tǒng)整理，非常零散。本書編者克服各種困難，爭取到了日本各大圖書館、資料館的協力，第一次集中將散存各處的明清中日貿易資料的民俗部分加以收集整理。篳路藍縷，允成開拓之功；集腋成裘，得紹后學之力。

第二，在遴選資料過程中既注意到珍稀性和獨特性，還兼顧到題材的多樣性和不同類型資料的代表性。編者熟悉明清兩代中日貿易發(fā)展的歷史進程，注意抓中日貿易的核心區(qū)域，所選擇的除民俗和民族類博物館、頂尖大學的圖書館如日本國立歷史民俗博物館、早稻田大學圖書館、國立公文書館、東京大學駒場圖書館等之外，還重點考察了外貿港口城市長崎及周邊的博物館、圖書館，華人聚集區(qū)神戶市的博物館、圖書館，以及沖繩縣的博物館，收集了其所收藏的中日貿易相關文獻和圖像�？梢哉f資料的收集范圍安排合理，收集的資料也非常有代表性。其中有很多是日本圖書機構收藏的、公開展出機會不多的、難得一見的研究資料。

第三，收入資料涉及明清兩代航海、商貿、日常生活、節(jié)祭活動，以及各項活動中的產品、器物等，涵蓋論考、記錄、繪畫、圖卷、咒符、印章等多個大類，具有代表性。編者不僅對所搜集的民俗資料進行了遴選，而且對很多資料進行了初步解讀，對不同版本資料之間的差異進行了初步比較并對差異形成的原因進行了初步探討，具有一定的學術價值。

第四，非常難得的是收集了藏于日本各地大小圖書館的很多寶貴的圖像資料。把這些資料匯聚到一起很不容易。這些圖像資料一旦印刷出版，一定會惠及學界，特別是對于今后從事相關研究的學者來說非常重要。

明清時期中日民俗文化的交流，是東亞古代文化交流史非常重要的一個組成部分，有很多至今尚未得到深入研究的學術空白點。舉一個例子說，很少有人知道，中國的舞龍習俗在日本江戶時代已經被吸納進日本神社的祭祀活動，這就是長崎くんち（長崎宮日節(jié)）。

長崎くんち是長崎的諏訪神社秋季大祭，每年10月7日開始，活動會持續(xù)三天。這是受中國的九月九日重陽節(jié)影響形成的節(jié)日。據說長崎くんち的くんち，就是當地方言九日的發(fā)音。按照當地的說法，長崎くんち最早緣起于日本寬永十一年（1634年），已經有300多年歷史。這一年，后來成為外國商人居住地的長崎出島工程基本完工，后被稱為眼鏡橋的中式石拱橋也建成了。這個節(jié)俗一出現就得到了長崎地方政府的支持，因為節(jié)俗內容吸收了大量的外國元素，很快就發(fā)展成為江戶最絢爛豪華的節(jié)日。秋風起處，人心思祭，一直到今天長崎くんち作為長崎秋季祭祀活動的代表在當地依舊影響非常大。

諏訪神社的祭祀活動吸收中國的舞龍習俗為自己的一部分并不偶然。長崎從很古老的年代就是日本重要的港口，在江戶鎖國時代，這里更是日本對外貿易的窗口。舞龍習俗在明清時期的中國已經有非常悠久的發(fā)展歷史，歷代舞龍的藝人不斷創(chuàng)新和拓展，到明清時期各種表演技術已經非常成熟。長崎居住著很多中國商人，其中很多來自舞龍習俗非常流行的福建（泉漳幫、福州幫）、江浙（南京幫）和廣東（廣東幫）。因此舞龍習俗經常出現于中國商人的慶祝活動中。長龍舞動的熱烈場面被當地人看在眼中，喜愛在心頭。他們把舞龍習俗引進自己的神道祭祀活動，可以說與長崎作為中日通商港口帶來的文化交流密切相關。另一方面，諏訪神社在日本神道體系中是歷史非常悠久的古社，其神體本就是蛇。在日本民間傳說中，有十一月為神無月的說法，說的是十一月諸神都匯集出云。據說諏訪神最初也參加了諸神的集會，但因為他巨蛇的軀體過于龐大，占了太多的地方，后來就不去出云參會了。高知縣圖書館山內文庫藏抄本《長崎圖志》記載了諏訪神社的蛇神本地化的一個傳說。故事講的是磨街內坊的諏訪神社為長藥師氏世代所祀。寬永十一年秋，諏方廟始立祭，其祖預之，妻獨守家，盛飯享神。有頃，白蛇宛轉，盤結飯上，妻驚而開扇祝曰：若是明神，則降扇面。其蛇入扇來，因置棚頭，不見動容，即諏訪差人到諏方廟報知。夫與賢清來視，則蛇還有飯上，觀者駭異。及天晚，竟不復見，故立祠，傳為諏方明神之顯靈。中國的舞龍，在長崎諏訪神社的長崎くんち中變成了蛇おどり（じゃおどり，當地也有稱へびおどり），正是中國的舞龍文化和諏訪神社的祭祀體系結合的結果。

窺其一斑，可知全豹。松尾恒一先生的這部史料集收入了大量和長崎くんち一樣的圖像及資料，為我們今后深入研究明清時期中國民俗傳播日本的情況提供了重要的線索和學術支撐，有非常高的史料價值和學術價值。在本書即將出版之際，松尾恒一先生委托我為序。我深覺能為這樣一本浸透編者辛勞和汗水的優(yōu)秀史料集作序，是我的榮幸，乃不揣淺陋略綴數語如上，并期待今后有更多人關注這段歷史，期待以本書的出版為契機，東亞區(qū)域的歷史與民俗交流研究能更上層樓。

2023年1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