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一束光

2020年5月底，我重新回到辦公室工作。我們受委托要改建一個廢棄的水塔。它是崇明前哨農(nóng)場織布廠的基礎設施遺存。在梳理背景的時候，一則以身堵漏的故事震撼了我。當時用地不足的農(nóng)場每到冬閑都要圍海造田。造田的第一步是圍，建設堤壩。冬季的長江口，被當?shù)厝朔Q之為拜年潮的潮水是最兇猛的。一旦潮水將堤壩擊潰，那么這一年的圍墾工作就蕩然無存。在1959年圍海時，堤壩上出現(xiàn)了潰孔，如果潰孔持續(xù)擴大，那堤壩就會崩塌而前功盡棄。這時候有一個叫陸靜娟的女青年不顧寒冷，跳進了其中一個潰孔，用身體堵住了洞口，阻止了水從洞口繼續(xù)漫涌。受她的影響，其他人也陸續(xù)跳進了其他的潰孔，阻止了潰壩，他們用身體，保全了這一片辛苦圍墾得來的農(nóng)田。

當普通人遇到不可抗的突發(fā)事件時，會絕望，腦子里是空白的，呼吸急促，甚至肢體會痙攣，大多數(shù)人都會驚恐地叫出來，但都束手無策，等著危機把自己擊碎。可是，陸靜娟這么一個普通人，卻挺身做了這么一件驚人的事。也許在她的人生中可能也只有這一次奮不顧身。但，就是這一次閃光時刻，她成了普通人的英雄。

如果我把水塔，從破敗的遺址變成一個所謂的高級文藝的舒適生活場所，作為甲方最初定位的織布廠改建的酒店會議中心的配套，成為下午茶空間或者高級套房，那么就抹殺了這片土地上曾經(jīng)有過的不平凡的記憶。由此，我決定把它改建成一個凡人紀念堂，紀念所有在絕望時刻做出英雄一擊的普通人。這個想法得到甲方的認同，最后就是大家看到的這個作品。

當我講述凡人紀念堂這個例子時，大家會發(fā)現(xiàn)，我沒有運用建筑學常用的話語話術(shù)，比如風格、形式、文脈或者建構(gòu)、材料、邏輯等。我講的是感情，能夠激起共鳴的感情。我們建筑學現(xiàn)在走到了一個死胡同。建筑學強調(diào)跟人有關(guān)系，但其實跟真實的人沒有關(guān)系。大寫的人是由無數(shù)的、有差異的個體即鮮明的、小寫的人組成的。因為少即是多,所以建筑學討論的這個人身上的感情和差異性不斷地被剝離，最后變成一個非常單調(diào)的抽象人，連感情也是抽象的。而建筑師轉(zhuǎn)而面對這個越來越復雜的世界的時候，建筑學的抽象人，特別不合時宜。無力的建筑師失去了勇氣，縮頭繼續(xù)研究抽象的人，這就是內(nèi)卷，結(jié)果，少即是無。建筑學要創(chuàng)新，但第一步不是風格，不是形式，不是其他什么我們建筑學已經(jīng)習慣的東西，而是我們要重新去認識建筑學的意義，回到人這個原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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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一個真正堅強的人，成年人的崩潰都是一剎那的。是希望重塑了我后半生的設計態(tài)度。我想告訴大家，建筑師其實是可以為那些脆弱的、不堅固、容易消失的東西去創(chuàng)作，而不一定追求那種堅固的、永恒的東西。作為一個建筑師，今天的我，看待建筑學這件事情，是所有的絢爛最后歸于平靜，所有的磨難最后歸于輕松，建筑雖然是個固定不動的東西，但它和流動、變化的人永遠息息相關(guān)，它應該反映人性當中那些寶貴的、閃光的東西。最后，我是在自己的人生中，洞悉了中國這一偉大文化里最重要的審美領(lǐng)悟，那就是，所有艱難困苦的訓練和思考，到最后都要展現(xiàn)不可思議的輕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