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事不能松懈，一松便懈。就像這本書，原本在四年前就已做好結集的準備，車馬炮都齊了，就差個序，其實，請名家作序，或自己寫序都可以，但因為這本書的內(nèi)容有點多樣性，我想談點額外的感受與心得，就遲遲未下筆，一邊在找尋切入點，一邊也在積攢著書
寫的意緒。不料，不知從哪個上午，或是午后，或是黃昏，可能主要還是哪個夜晚，自序的感覺倏然從身邊溜走，于是，便安慰自己：
先放一放。誰承想，這一放就是四年。
過去較長一段時間，我感覺在寫作上，自己陷入一種無法言明的困難中，很像一個意氣風發(fā)斗志昂揚的行路者在途中一下子陷入泥濘，這種感覺，以往也不是沒有遇見過，以往有時寫著寫著，尤其在完成一些自己較為滿意的作品時，不知為什么，突然就陷進突如其來的雨中的泥濘，也就是后來我常常想到的念到的甚至反復咀嚼的一個表達：文學的雨季與泥濘。陷進了泥濘，只有掙扎，奮力掙扎，直到從泥濘中拔出滿是淤泥的兩腿。寫作過程中這種陷進和拔出的過程與場景和形態(tài)交替重復，開始我并未在意，也不曾為此煩躁過，但漸漸地，這種交替重復，給了我另一種感覺：也許，這種文學雨季與泥濘中的陷進和拔出，正好強化了我寫作的愿望、敏感與沖動。后來，我一直在想，如果我的寫作始終很順，沒有困難、困頓、困惑、困擾、困乏、困倦、困窘，那么，我是否還真的能堅持到今天，仍在誠實、真實、扎實地書寫？
因為，我在梳理這種困難時發(fā)現(xiàn)了一個現(xiàn)象：已經(jīng)歷的每一次從泥濘中奮力掙扎的過程，就是我從許多許多小人物、小事物、小風物、小景物上找尋、捕捉、挖掘、獲取的過程，循環(huán)往復，且呈哲學意味地螺旋式上升。文學的痛苦與幸福、憂傷與歡樂、糾結與疏朗、冷靜
與激情，使得創(chuàng)作靈感不斷閃現(xiàn)，創(chuàng)作的內(nèi)生動力不斷生成，如大海波濤一浪攆著一浪奔涌而來。
可是，變化怎么就來了？要說一點兒不知道，也不是，要說能清晰厘清時間、空間邊界，似乎也不是。大致，只能是個大致，它發(fā)生在 2020 年新年之后，也就是我 57 歲之后，在為《信陽散文十年精選》寫完題為《且聽下回分解》的序，在接下來的春天里，面對著文學的雨季與泥濘，我沒有了多愁善感、痛苦憂傷，沒有了害怕與擔心，但真正的困難也由此產(chǎn)生了：我缺少了創(chuàng)作沖動，即使仍常有靈感閃過，也不再像過去那樣，沒有了推動靈感生成文字的耐心與耐力。
放了四年，并不等于就沉寂了四年，其實，不僅沒有沉寂，正相反，一個聲音常在耳邊響起。這四年我經(jīng)歷了兩位親人的離去，一位是我的父親，一位是我的三爹，還經(jīng)歷了我前不久的退休，無形之中，平添了一些怎么憑空臆想都無法想象的內(nèi)容。如同沒有面對過生死考驗的人，很難理解站在懸崖邊上的感覺；沒有經(jīng)歷過漫漫黑夜的人，很難想象那一束黎明之光可以帶給人怎樣巨大的震撼。好在，我與絕大多數(shù)人一樣，還是能夠鎮(zhèn)定、節(jié)制并坦然地面對這一切的。
2023 年，陽春三月的申城格外清新，空氣里隱含著絲絲春雨的氣息與味道，好久沒經(jīng)歷雨水了，是該下場雨了，無論大小。這天一大早，我便去了老城，在四一路丁四清真早餐店，在東方紅大街分岔小巷里的大成殿，在古玩市場，在浉河邊明代古城墻，在浉河公園……我穿街走巷，去接近最本真、最有煙火氣、最有生活動態(tài)的，因此也是最能令我動容動心的城市生活的場景。
我在品著申城入口入腦入心的早餐的同時，看著一個個男女老少或排著長隊，或如癡如醉地食用著不同價位的熱干面、米線，他們目光平和淡定，餐后，滿足、安詳、寧靜地離去，匯入人海中。沒人注意我，只有我自己知道，能享受與感受的這一切是多么美好，多么令
人陶醉。
不僅如此，對我所生活的申城四季分明轉(zhuǎn)換中的陽春氣息與景象，對清早氤氳而起的意味，對老城區(qū)那些老建筑與成片的低矮民居，對臨街誰家的那扇一直緊閉著的窗子，對高高樹枝上的鳥巢及站在鳥巢上觀察四周動靜的鳥兒，對陽臺上袖著雙手坐在椅子上發(fā)呆的老
人……對這座城市里感知性較強的任何生活細節(jié)，我都敏感，都常常懷著一種莫名的憂傷與無助，我感覺自己生活在夢與現(xiàn)實的邊緣地帶，既虛無又充實。雖然我能群居亦能獨處，但獨自待在申城某一個角落、某一堵墻根、某一片林中、某一棵樹下、某一個路口、某一塊兒石旁、某一處河邊、某一座山腳、某一舊址里，就像我站在浉河公園里申伯樓前，靜靜地評品著十幾年前我撰并書卻未落款的對聯(lián)浉園堪稱山水畫卷起一簾煙景／申城恰似線裝書翻開兩頁風生，享受著孤獨的安寧與幸福，還是令我更容易漂浮起來，令我更容易產(chǎn)生想象，進而陶醉于無與倫比的文學聯(lián)想之中。之所以陶醉，是因為它不停地提醒我一些似乎不著邊際的問題，其實也是一些老問題。比如：我究竟是誰？我為何會來到這里？我為什么與這山這水這城這人同居一地？我熱愛他們與它們嗎？我怎么才能做到熱愛？這些自省式的發(fā)問，其實是很重要的生命提問，對于一個寫作者的精神境界與寫作向度至關重要。
就在這個陽春三月的早上，當申城的天空真的飄落下這個春天難得的雨滴時，我仿佛聽見了四年以前所熟悉而四年以來漸顯陌生的陷入泥濘與從泥濘中拔出的撲哧撲哧的聲響。這下該好了，好就好在堅持自己向內(nèi)的寫作向度，就是從最隱秘的內(nèi)心呈現(xiàn)出生命的
柔軟與堅硬。好就好在進入創(chuàng)作應有狀態(tài)中的作家既痛苦又歡樂，因為其在體會跋涉的艱辛的同時，也在體會表達的舒暢。好就好在我又想起了許多與文學有關的事情來。比如，意大利當代作家卡爾維諾關于文學表達的一段話，他說：要輕逸筆觸和思維輕逸；要迅捷手法簡約有效，敘事流暢迅速；要可視生動的細節(jié)描寫和鮮明的視覺形象。比如，一位作家朋友對創(chuàng)作隨筆的感覺描寫，他說他的寫作就像是不斷拿起電話，然后不斷地撥出一個個沒有順序的日期，去傾聽電話另一端往事的發(fā)言。比如，弗洛伊德告訴我們有關人格、性格、藝格三者之間那種隱秘的聯(lián)系。申城三月里的小雨淅淅瀝瀝，鋪排著、綿密著正徜徉于浉河公園里的我的文字乃至文學的意緒……
接下來，該談談這本書所涉及的一個繞不過去的重要話題信陽散文了。這里有個小插曲，2017 年我在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研討會上見到李敬澤先生時，他上來就問我：信陽散文還在做嗎？當時，
我備感溫暖又備感吃驚。他說，2015 年春暖花開時節(jié)，在信陽郝堂舉辦的中國 2014 年度華文最佳散文 20132014 年度新經(jīng)驗散文獎頒獎典禮暨《2014 年度信陽散文》首發(fā)式很成功，他印象很深，主要是回京的高鐵上他看了一路《2014 年度信陽散文》，他沒想到，出乎意料地成熟，有獨特的風格與品質(zhì)。
我深以為，信陽散文是值得關注和期待的一個文學群體。信陽散文越來越凸顯出它的個性、它的品質(zhì)，我們在大別山下，在淮河岸邊，在淮上村落，在城鎮(zhèn)的街巷，聽到散文書寫者們發(fā)出的多聲部的合唱，那是具有獨立品質(zhì)的平原行走、丘陵抒情、山地放歌，那
是聚合了一個地域?qū)懽鞲拍钏�需要的文化根系與文化背景的支撐的獨特聲響，這個支撐正是來自中國南北文化過渡帶（豫風楚韻）和吳楚文化東西交匯區(qū)的文化基因。
信陽散文的創(chuàng)作呈現(xiàn)出四個向度：其一，向上。以有限的時間長度蒼茫眺望，姿態(tài)昂揚，熱血沸騰，很直接地表現(xiàn)不變的氣勢與律動。其二，向下。在社會發(fā)展與結構裂變中抒情，現(xiàn)實的，現(xiàn)代的，有欣喜，有迷茫，有疼痛，有憂傷，有共同的生命體驗，但沒有無名的暴戾和激烈的對抗，使得散文書寫常常別開生面而又內(nèi)蘊豐饒。其三，向外。不局限于對大別山對淮河水對這片肥沃土地血脈的指認，而是將目光探及千里萬里之外，將思想的觸角延展到古今中外的角角落落，并能以自己所熟悉所擅長的方式準確表達，以一種張開雙臂和胸襟的方式去完成。其四，向內(nèi)。最為活躍、最具生命力和群體擴張的一種寫作向度，書寫者們慎用話語權，常懷知音心，已不止于對鄉(xiāng)村進行苦難書寫，也不止于對城市持續(xù)多年的淺抒情，甚至摒棄文學留給城市的種種標簽，而且，還拒絕了對社會底層進行詩意想象，從而葆有了自己清醒的認識與把握、反思的自覺與敏銳。
坦率地說，我對信陽散文的評品及對信陽一些散文書寫者所著散文集的言說，還談不上真正意義上的文學評論，不具有宏觀理路、獨特視角，更沒有一種與評論對象平起論道的審美感受力和評論文采。因此，我的評說遠未以獨具的慧眼觸到作者靈魂的最深處，發(fā)現(xiàn)作品和作家間隱秘的關系，幫助作者找到適合其氣質(zhì)修養(yǎng)與稟賦的路數(shù)，同時，也尚未鑒定作品的社會意義，進而引導讀者進行更深入的鑒賞。
因此，我對信陽散文的評說，其實就是讀后感，充其量是努力從散文本體出發(fā)，參用了美學與歷史的標準賞析并加以闡釋的隨筆。但我有真心用真情在喧囂環(huán)境中靜下心來，以人心情懷觀照信陽豫風楚韻之地的散文書寫，換句詩意的話來說，我愿閑庭信步，聽鳥語。
另外，需要表明一下，我一直以為文學包括藝術各門類是相通的，不存在哪個門類高哪個門類低的問題，因此，平素里在對信陽散文評說的同時，我試圖在詩歌、散文詩以及美術、書法等文學藝術多個門類在一定層面上相通上做些努力，使文學藝術通感的美學價值得到一定程度的實現(xiàn)，就我而言，這也許是散文隨筆書寫的新天地。
正是這通感，引發(fā)了我對這本散文隨筆集的書名的糾結，四年前我初定的是這本書里另一篇文章的篇名《樹上長了一只貓》，是寫法國野獸派大師馬蒂斯的，當初想用這個名字，也不是為了獵奇，更不是為了博人眼球，理由有些復雜，就是利用各種感覺相互交通的
心理現(xiàn)象，以一種感覺來表現(xiàn)另一種感覺，就是通感。四年過去了，經(jīng)歷了那么多的四年后的今天，我想想，這本書的名字沒必要恁復雜，事情本身并不復雜，何必人設復雜呢？非要讀者百思不得其解的才算是好嗎？不盡然。
但是，大白話的確又不是我情愿的，于是，便選定了這本書里一篇曾發(fā)表于《上海文學》并獲獎的散文的篇名《羽毛的重量》，選《羽毛的重量》，不在于《羽毛的重量》獲獎了，而在于我覺得羽毛的重量能夠統(tǒng)領這個集子；同時，這個名字也好記，并且，容易產(chǎn)生一定的聯(lián)想，至少在輕重之間騁思。
在申城當空飄落的如絲如縷的春雨中，我漫不經(jīng)心地走在浉河岸邊的浉河公園里，我沒有打傘，也沒找個地方躲一躲，早前或鍛煉或休閑或練聲的人們因雨水的到來已迅即散去，周圍已不見喧囂，卻正好呈現(xiàn)一幅似曾相識的景象，而這一景象也契合了我心頭的圖景：文
學的雨季與泥濘。于是，我邊走邊自言自語，在心里，一遍又一遍：
把我?guī)ё甙?/ 走得遠遠的 / 走出我自己 / 連同根 / 一起拔掉 / 無論是別
人的 / 還是自己的。相信 / 真正的根，其實 / 在我們的靈魂里。
2023 年 4 月 6 日于申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