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周以蕞爾小國取代商崛起渭上,開八百年基業(yè),肇華夏意識端倪,創(chuàng)華夏文化本體,成華夏社會基石,是中國古代史上一個重要的歷史階段。本書圍繞華夏國家的形成這一中心議題,整合考古、文獻、金文三方面的資料,對西周史上聚訟紛紜的議題,諸如西周的社會性質、封建的本質、商周文化嬗替的關系等,提出了信而有征的合理解說。不僅廓清了20世紀30年代西周史論戰(zhàn)留下的疑竇,也在宏觀分析時勢演變的同時,呈現(xiàn)了西周時期中國華夏的理念,如何在政治體制、經濟生活與思想形態(tài)等諸多面向上,凝聚為遠遠超越民族主義和文化共同性的獨特國家單位。
許倬云先生的《西周史》最早于1984年由臺北聯(lián)經出版事業(yè)公司首度刊行,是其重要的學術代表作,至今已問世四十年。多年來,此書修訂、再版不斷,其傳播之廣泛、影響之深遠,堪稱上世紀西周史研究的奠基之作。本次再版,收入許倬云學術著作集,以三聯(lián)書店2018年當代學術的增補二版為底本,同時加副標題,作《西周史:中國古代理念的開始》。
三聯(lián)版新印本序
二十多年前,張光直邀約李學勤、王仲殊和我,四個人撰寫中國古代四個時期的歷史,他自己寫商代,我的任務是西周,李先生和王先生分別撰寫東周和秦漢。李王二位,對于出土的考古數(shù)據十分熟悉,如數(shù)家珍,于是他們撰寫的兩本書,都周詳?shù)亟淮诵鲁龅目脊刨Y料,至今,還是很有用的參考書。光直的殷商和我的西周兩段歷史,卻都是將文獻數(shù)據和考古數(shù)據,結合在一起,希望對這兩個時代的發(fā)展,有一番我們自己的解釋。
在《西周史》中,我著重的是,西周從一個蕞小的部落,如何發(fā)展成為一個國家,而且建構了超越國家的封建秩序。我盡力描述西周在成立國家以后,內部的改變,尤其提出國家統(tǒng)治機制的發(fā)展,以至于職務專業(yè)化、逐步形成官僚體制的過程。我也提出,西周中葉以后,經濟力量逐漸發(fā)展,呈現(xiàn)政治力量以外的社會力,例如,裘衛(wèi)家族如何從皮毛商人,因其財富,一步一步踏入政治的上層。在文化發(fā)展方面,西周史的描述,著重在西周文化圈的擴張,甚至超越了政治力量的版圖。
從那個時候到今天,二十多年來,中國考古學又有許多新的發(fā)現(xiàn),在西周的部分,也有很重要的一些遺址出土,例如,周公廟的遺址,又如韓城芮伯的墓葬遺址,這些都提供了重要的信息。我在第一版的序文中,曾經提起過,古代的歷法,不容易重新復原,因此,討論古史不宜于斤斤較量年代細節(jié)。古人歷法粗疏,如果日食、月食分別和初一、十五對不上號,古人就用連大月、連小月的方法加減日數(shù),以求調整。若是要從謹嚴的歷法,重建年月日,其實不容易。前幾年出土的楊家村銅器銘文,果然說明了連續(xù)幾年之間,干支和月日都有出入。對于二十多年來的新發(fā)現(xiàn),《西周史》本應重新改寫,但是我已經是八十歲的老人,沒有力氣再重起爐灶。哥倫比亞大學的李峰教授,既有考古的田野經驗,又有閱讀文獻的能力,他的新著,就是討論西周的官僚制,用了許多新的材料,在我所討論的官僚制度上,有更多的發(fā)展和說明。因此,我請求他為新版的《西周史》撰寫長跋,交代這二十多年來種種發(fā)現(xiàn)的大概情形,使得《西周史》的讀者,從這新數(shù)據上,可以想象還有多少應當涵蓋的問題,可以討論。我想將來有一天,李峰教授會自己寫一部新的西周史,來代替我的舊作。
在新版出版前,我也有一些感想,伏櫪老馬,站立的力氣都沒有了,卻是在夢中還希望嘶風嚼雪、騁馳草原。我也在設想,假如我有力氣,重寫西周史,我還想寫些什么?
在舊著的《西周史》上,我只談到政治結構和文化圈的問題,將來如果有可能,我希望有人能夠在古代的民族歷史上,有所探討。第一個要問的問題,是周人自己的古代,究竟在哪里,又為何搬到陜西岐下?我一直在琢磨的,四千多年前,世界上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以至于許多民族都要遷移,造成了民族與民族推移的壓力?周人自己傳說,曾經是陷于戎狄之中,然后才回復農耕,那一段陷入戎狄的歲月是在哪里?他們是走出了戎狄圈呢,還是氣候容許他們重新發(fā)展農耕?這一個問題,是全球性的大問題,但在西周史上,既可以從新石器時代晚期,中國北方全面發(fā)展的情況著眼,也可以從周人自己的遷移史著手。如果這個問題回答得準確,也許我們可以知道,為什么周人自認為和夏人有特殊的關系,那是攀附還是回憶?
西周征服了商人,建立了一個眾建親戚、以藩屏周的龐大封建網。我們對于幾個大國的封建,還可捉摸,例如,魯齊是東方的前哨站,燕國是追逐殷商剩余力量而建立的北方國家。我們也知道,虢和晉是成周的北方屏障,衛(wèi)和蔡是東南的犄角,這些都是姬周的親藩。可是,我們并不很清楚,其他西周的封國,如何遷移?例如,也是姬姓的召公后代,燕國,初封何地?又為何在立國遙遠的北方后,如何漸漸與中原隔絕?姬周同盟姜姓,齊國的前身,申和呂,從西東移的經過怎樣?其他姜姓的封國,又封在何處?如果拿這一些事情,整理頭緒,我們也許可以更清楚,西周封建網的布局,以及姬姓和同盟姓族之間的恩恩怨怨。
從《左傳》《國語》等古代的典籍,我們知道有一群無所歸屬的族群,所謂祝融八姓,他們并不出自同源,卻是結合為一個互相支持的族群聯(lián)盟。他們結盟的時間,可能早在新石器時代的晚期,也可能在商代擴張的時期,他們和新石器的古代文化系統(tǒng)中,哪幾個系統(tǒng)有關系,后來又如何遷移和分散?這個線索,也可以在公元前四千年的古代大變化時期,找到一些痕跡。從典籍上所見,祝融八姓的羋姓,遷移到江漢一帶,建立了楚國,逐漸發(fā)展為南方大邦。祝融八姓的其他族群,他們如何遷移、如何分散?散見于古書中的一些蛛絲馬跡,也可供我們揣摩。
和祝融八姓類似的情形,則是沿海到淮河流域,徐和舒的發(fā)展,他們本來應當是在今天的山東和蘇北地區(qū)。在周穆王的時代,據說徐國盛極一時,甚至威脅到周人的權力。從今天的地名上看,徐和舒這字眼,在江西、安徽都可以找到,這一條路約略地呈現(xiàn)從北到南的路線,他們和后世吳越的關系,是友是敵?和西邊楚國的關系,又是如何呢?這些問題,在歷史書上和史書的批注中,可能還有些地名可以考證,如果能夠重建徐舒遷移的理由和路線,那么我們對于西周封建網以外的族群,又可以多一些理解。
以上所說,只是一個無能的老人,還在做夢。希望不久后,有年輕的學者們,在這些課題上有所注意。
二十多年前,當時三聯(lián)的董秀玉,在香港和我商量,將聯(lián)經版的《西周史》,在三聯(lián)出版簡體本。當時,我的力氣還夠,秀玉正在壯盛之年。第二年在北京,她又介紹我認識了資深編輯許醫(yī)農。我和秀玉很久沒見了,從共同的朋友處知道,她還是精力過人,非;钴S。在為新版《西周史》撰序時,一方面我也在做一番檢討,另一方面,也懷念故人。秀玉和醫(yī)農都還有一段好歲月,才會走到八十歲的老年。此處以祝福遙寄故人,長勿相忘。
許倬云謹序
二○一一年三月九日
許倬云,1930年生,江蘇無錫人。匹茲堡大學歷史系榮休講座教授,臺灣中研院院士。1962年獲芝加哥大學博士學位,先后執(zhí)教于臺灣大學、匹茲堡大學,受聘為香港中文大學、夏威夷大學、杜克大學、香港科技大學、南京大學講座教授,被香港中文大學、香港科技大學、臺灣政治大學授予榮譽博士學位。1986年當選美國人文學社榮譽會士,2004年獲美國亞洲學會杰出貢獻獎,2017年獲臺灣大學人文藝術類杰出校友獎,2020年獲全球華人國學大典終身成就獎,2023年獲影響世界華人終身成就大獎。
許先生學貫中西,善于運用社會科學的理論和方法治史,研究領域集中于中國上古史、中國文化史、社會經濟史及中西文化比較。學術代表作古代中國三部曲(《西周史》《形塑中國》《漢代農業(yè)》)等,另有大眾史學著作中國文化三部曲(《萬古江河》《說中國》《中國文化的精神》)及《經緯華夏》等數(shù)十種行世。)